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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凤出院的日子，天阴着，风里裹着深秋的凉意。一个月时间在医院里熬过，襁褓里的陈晓明显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红皱，小脸饱满起来，此刻正安静地缩在奶奶李红梅怀里睡着。
办完出院手续，陈默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住院用品，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搀着妻子。李小凤脚步还有些虚浮，身体的重心几乎半靠在他身上。
“慢点，小凤，不着急。”陈默低声说。
李红梅抱着孙子跟在旁边，嘴里不停地絮叨着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：“……这回家可咋整？小凤这身子骨，月子里半点马虎不得！唉，我这老婆子笨手笨脚的，就怕弄不好那些汤汤水水，委屈了小凤落下病根可怎么好……这换尿布、哄孩子，跟几十年前带小默那会儿都不一样喽……”
“妈，”李小凤声音依旧带着点产后特有的虚弱，却努力宽慰婆婆，“没事的，您别担心，慢慢来，有您和陈默在，我安心。”
陈默没多说话，只是把手臂又稳稳地托了托妻子的身体，用行动传递着力量。母亲几十年没带过这么小的婴儿，那份紧张和生怕照顾不周的焦虑，他看在眼里，只能等回家后用时间慢慢化解。
出租车停在楼下，陈默付了钱，又仔细扶着李小凤上楼。推开家门，一股熟悉的、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，混合着淡淡的奶味和消毒水残留的味道——李红梅提前几天就回来彻底打扫过。
“到家了！”李红梅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些，抱着孙子径直走向早就铺好柔软垫子的小床，“我的乖孙孙，咱们回自个儿家喽！”
陈默扶着李小凤在客厅沙发坐下，又利落地把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好。李红梅已经风风火火地钻进厨房，锅碗瓢盆一阵响动，浓郁的鸡汤香味很快飘散出来。陈默走过去帮忙，把煨在炉子上的鸡汤火调小，看着锅里金黄油亮的汤水翻滚着细小的气泡。
就在这时，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。屏幕上跳动着“师父”两个字。
陈默擦了擦手，走到阳台才接通：“师父？”
电话那头传来李爱国沉稳的声音：“嗯。出院了？家里都安顿好了？”
“刚到家，正收拾着。小凤精神还好，陈晓也睡了。”陈默回答，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客厅里安静休息的妻儿和厨房里忙碌的母亲背影，“都挺好。”
“好就行。”李爱国应了一声，顿了两秒，语气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，“警校那边，岗位的事，基本算是落定了。刑事技术系主任，调令流程在走了。”
陈默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，喉咙有些发干，只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还有个事，”李爱国的声音继续传来，“队里这帮人，老魏、张泽天他们，一直惦记着。想跟你聚聚，吃个饭。送送你。时间定在后天晚上，老地方，‘鸿运楼’。你腾得出空吧？”
陈默沉默了一瞬。后天晚上。那意味着他很快就要正式离开这个他奋战了多年、浸透了汗水和无数不眠之夜的地方，离开这些并肩作战、生死相托的兄弟。
“……行，师父，我去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。
“嗯，那就这么定了。好好照顾家里。”李爱国没再多说，干脆地挂了电话。
陈默握着手机，站在阳台上，看着楼下小区里被风吹得打旋的落叶。深秋了，该换季了。
两天后的“鸿运楼”包厢，烟雾缭绕，人声鼎沸。刑侦大队的核心班底几乎都到了。
桌上堆满了菜，空啤酒瓶随处可见。
气氛热烈，带着刑警特有的粗粝和直爽。
大家轮番给陈默敬酒，回忆着这些年一起啃过的硬骨头。
“还记得一年前那个跨省贩毒案不？妈的，蹲了七天七夜，蚊子都喂饱了！”老魏拍着桌子，唾沫横飞。
“最后还不是靠陈队摸到那个废弃修理厂，一锅端了！”有人接话。
“还有那个碎尸案，下水道捞了三天……”刘若凡摇头，“那味儿，熏得我三天没吃下饭！”
陈默笑着，一杯接一杯地干。
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，灼烧着胃，也冲撞着胸口那些沉甸甸的东西。
这些案子，这些名字，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骨头里。
笑声在耳边回荡，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，那些熬红的眼，蹲守时冻僵的脚，破案后疲惫又畅快的嘶吼……都成了此刻喧嚣的背景。
酒过几巡，桌上的菜凉了大半。
刘若凡端着满满一杯啤酒站了起来，年轻人眼眶发红，声音有点不稳：“陈队……”
喧闹声小了下去，大家都看向他。
刘若凡吸了下鼻子，努力控制着声调：“陈队，这杯我敬您。要是没有您当年把我从那个山沟沟派出所拎出来，带到咱大队……我刘若凡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真正当刑警、破大案是什么滋味。”
他仰头，咕咚咕咚把一大杯啤酒灌了下去，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，“谢谢您！”
就在这时，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的胡峰也站了起来。这个平日里话少得像惜字如金的汉子，此刻端着一杯白酒，走到陈默面前。
他嘴唇动了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挤出几个字，声音低沉却清晰：“陈队……您让我明白，警察……不光是抓人。”
他顿了顿，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组织好语言：“以前……不是这样想的。谢谢。”
说完，他仰头，把那一整杯高度白酒一口闷了下去，辣得眉头瞬间拧紧，却一声没吭。
这句简短的话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陈默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。
胡峰是队里出了名的硬手，信奉的是最直接的拳头和行动。
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……陈默只觉得那块一直强撑着的、属于“陈大队长”的硬壳，“咔嚓”一声，彻底碎裂了。
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洪流冲垮了堤坝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，划过脸颊。
他不是没流过血，没受过伤，但像这样在众人面前彻底崩溃、放声大哭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。
那些积压在心底的疲惫、不舍、对未知的惶惑，对过往峥嵘岁月的留恋，还有卸下重担后骤然涌上的巨大空虚……所有复杂难言的东西，都在酒精和兄弟情谊的催化下，化作滚烫的泪水，汹涌而出。
包厢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哭声。
老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，随即化作无声的叹息，他挥了挥手，示意其他人别围过去。
胡峰默默拿起烟盒，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。刘若凡死死咬着嘴唇，眼圈通红。
没有人说话，也没有人觉得难堪。
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和酒气里，凝固在这位即将告别一线战场的刑警队长无法自抑的痛哭声中。
墙角的空酒瓶堆得更高了些。桌上，散乱的纸巾被泪水浸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