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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司马昭看来,让群臣,或者说自己手下那帮亲信,联名写一封“劝退天子”的奏章,应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。
然而,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。
当王浑找裴秀商议此事,希望裴秀拿出一个“上天示警”的方案时...
秋去冬来,鄱阳湖畔的风愈发凛冽。莲塘里虽已不再是昔日荒村,然寒潮一至,草木凋零,湖面结起薄冰,炊烟也稀疏了几分。袁熙每日清晨仍照例巡村,踏着霜雪查看沟渠是否冻裂、学堂门窗是否严实、医馆药炉可还温着。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,脚蹬旧麻履,背微驼,眉宇间刻着疲惫,却始终不肯歇息。
那一夜写下“文明如种”后,他便将《政典》合上,再未翻动。他知道,书中的道理早已不在纸上,而在田埂上的脚印里,在孩童朗朗书声中,在老妪端来的一碗热粥里。
可就在这个冬天,一封急报自建康飞马而至??王衍病重,诏袁熙即刻回京述职,并入台省参议新政推行事宜。
消息传开,全屯震动。百姓聚于破庙前,跪了一地,恳求朝廷收回成命。李知微连夜执笔,代拟万民书:“我等愿共担赋税,只求留袁公一年。”陈阿六更带二十壮丁赴县衙请愿,言若调走县令,他们宁可退田归山。连邻近三乡的里正也联名上书,称“袁令在,则民心安;袁令去,则百业废”。
袁熙闻之,彻夜难眠。他非不知此召意义重大??王衍亲点之人,必是未来朝堂柱石。但他亦深知,莲塘里尚有百户人家未通水渠,十二名学童因家贫辍学,医馆缺药甚多,织布坊技术未稳,一旦换官接手,此前心血恐付东流。
翌日清晨,他召集众人于学堂前。天色灰蒙,寒风刺骨,数百人肃立无言。
“诸位父老,”袁熙声音低沉,“我知你们舍不得我走,我也舍不得你们。但朝廷有命,不可违逆。我若抗旨,便是以私情坏法度,岂不辜负当初立誓时所言‘人心秩序’四字?”
人群骚动,有人啜泣。
“但我答应你们三件事。”他抬手示意安静,“第一,我向朝廷举荐李知微接任屯长,主理工分册与信用制,若有不公,可直禀建康;第二,陈阿六率匠户继续修渠筑坝,所需铁器牛力,我临行前奏请拨给;第三,所有学童学费由官府全免,直至十五岁,且每年选三人送往太学旁听。”
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,乃是他亲手拟定的《莲塘里五年规划》:扩建水渠至十里,增办女子识字班,设疫病预警哨岗,建立互助粮仓以防饥荒,推广双季稻试种……每一条皆详尽标注预算、人力、时限。
“这不是梦话。”他望着老妪,“这是我留给你们的契约。”
离别那日,全村送至村口枯柳下。老妪捧出一方粗布包裹,颤声道:“郎君南来时,穿的是这双鞋。今日你北上,老妇无物相赠,唯缝了新袜一双,愿你步步安稳,莫再踩进泥里。”
袁熙跪地受之,泪如雨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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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康城内,宫禁森严。
王衍卧于紫檀榻上,面色苍白,气息微弱,然双目炯炯如星。他已半月未下床,却仍坚持批阅奏章,每日召见重臣议事。御医束手,只道“心力耗竭”,非药石可救。
袁熙抵京当夜即被召入宫。两人相见,执手良久,竟无语凝噎。
“你瘦了。”王衍笑叹,“比去岁更像农夫,不像官员。”
“耕者本该如此。”袁熙哽咽,“倒是您……不该撑到现在。”
王衍摇头:“天下未定,何敢安眠?”他缓缓坐起,命宦官取来一幅舆图铺于案上,“你看,江北已有七十三座‘示范屯’仿莲塘里建制,人口恢复百万,粮产回升六成。赵固辖区,九成百姓识得《政典》条文,连胡人部落也开始用工分换盐铁。孙思邈在彭城设十所防疫站,今年秋冬肺痨死者不足百人。这些都是你的影子啊,袁熙。”
袁熙低头不语。
“我召你回来,不是为了升官。”王衍盯着他,“是要你做一件比当县令更重要的事??为新政立法。”
袁熙愕然。
“如今各地试验纷起,名称不一,规则各异。有的叫‘信用册’,有的称‘劳绩簿’;有的按工分发粮,有的却暗行赏赐。长此以往,必生弊端。我要你牵头编纂一部《基层治理律》,把莲塘里的经验变成全国通行的法条,让每一个村庄都知道:什么是权利,什么是义务,什么叫做‘公平’。”
他又轻声道:“这是我的遗命,也是晋室复兴的根基。”
袁熙伏地叩首,泣不成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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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此,袁熙居于建康西巷一陋宅,闭门谢客,专事修律。李知微奉调入京为副手,陈阿六亦被征为“民间咨议”,每月赴京陈述地方实情。三人昼则共议条文,夜则校订案例,历时八月,终成《江左基层治理律》十二卷,涵盖土地分配、劳动组织、教育医疗、司法监察、灾害应对五大体系,附录三十六个典型判例,皆以莲塘里为蓝本。
其中最为核心者,乃“五权分置”之制:
一曰**生产权**??凡垦荒者,三年内免税,其产出归己,仅须按比例存入公共粮仓以备灾荒;
二曰**评议权**??每百户设“村民议堂”,推选代表五人,参与屯务决策,否决不合理摊派;
三曰**监督权**??设立“匿名投箱”与“巡回察吏”,百姓可直诉贪腐,御史团有权罢免基层官吏;
四曰**发展权**??儿童满六岁必须入学,女子亦可入读;每村至少配一名医师、一名工匠、一名教员;
五曰**迁徙权**??流民定居满半年,即可登记户籍,享有同等权利,不得驱逐或歧视。
此律成书之日,王衍强撑病体亲览全文,抚卷长叹:“昔商鞅变法,靠的是刑威;今日吾辈立制,靠的是人心。若此法行于天下,则乱世可止,文明可续。”
遂下诏:“自永康八年始,《江左基层治理律》在全国推行,凡郡县长官,不通此律者不得任职。另设‘惠民考绩院’,专司考核民生实效,取代旧日清谈取士之弊。”
诏书颁布当日,建康万人空巷。百姓争相传抄律文,张贴于市井坊间。有老儒痛哭流涕:“百年来,朝廷终于有了为民而立的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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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风暴总在黎明前最黑暗时降临。
右贤王密使再度南下,带来噩耗:慕容?联合段部鲜卑南侵,攻陷邺城,屠戮汉民三千;同时,石勒自关中抽身,遣大将夔安率骑兵两万渡河南下,直逼洛阳。赵固虽奋力抵抗,然兵力分散,难以兼顾。
更要命的是,部分推行新政的屯堡竟遭内部叛乱??一些旧豪强借机煽动愚民,称“官府收田夺牛,要改天换地”,鼓噪百姓焚毁工分册、驱逐文官。更有江东世家子弟暗中资助叛军,意图阻挠王衍集权。
朝中顿时分裂。谢鲲主张全面撤回江北文官,收缩防线;顾荣则力主增兵镇压叛乱,巩固新政成果。争论不休之际,王衍溘然长逝,年仅四十九。
噩耗传出,举国哀恸。灵柩停于太极殿七日,百姓自发焚香祭奠,连北方胡人使者亦落泪而去。临终前,王衍留下最后一道手谕:“袁熙继掌尚书左丞,总领新政;虞预辅之;军务暂归赵固节制,待嗣君裁定。”
袁熙披麻戴孝,跪灵前宣誓:“先公以文明为刃,我不敢弃寸土之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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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帝年幼,政由台阁。袁熙遂肩挑重任,日夜操劳。
他一面下令赵固坚壁清野,放弃空城,集中兵力保卫核心屯区;一面派遣三百名“律讲师”北上,深入村镇宣讲《治理律》,并公开审理豪强勾结外敌案,斩首示众者十七人,震慑四方。
与此同时,他推动“全民识字运动”,在全国设立“夜读堂”,无论男女老少,皆可免费学习基础文字与算术。李知微被任命为“教化总监”,亲自编写《百姓识字课本》,以白话讲解律法条文,图文并茂,妇孺皆懂。
更令人震撼之举,是袁熙奏请设立“民诉庭”??凡百姓控告官吏不法者,可直达京师,由御史团直审,无需层层上报。首案即审理扬州某县令克扣赈粮案,证据确凿后,袁熙当众宣布:“此人虽为世家出身,曾任清谈名士,然害民如盗贼,今革职查办,流放交州。”
朝野哗然。有贵族怒斥:“此举将使士族颜面扫地!”袁熙冷笑回应:“士族若不能为民服务,不如早归田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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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三月,战局逆转。
由于江北新政深得民心,许多被占屯堡百姓暗中协助赵固军队,传递情报、破坏敌军粮道。夔安部队因无法就地补给,又遭瘟疫流行(孙思邈提前部署防疫措施),被迫北撤。慕容?见势不利,亦退回辽东。
而此时,江南已悄然完成一场静默革命。
全国年报汇总出炉:耕地面积较十年前增长四成,人口回升至两千三百万,太学附属小学达一千二百所,基层医馆覆盖八成乡村,犯罪率下降七成。更令人振奋的是,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度调查结果显示,满意度高达八成五,远超东晋初年。
袁熙站在建康城楼上,手握最新一期《民生通报》,久久不语。
身后,李知微轻声问:“接下来呢?”
袁熙转身,望向北方苍茫大地:“接下来,我们要让北方的孩子也念上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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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康十年夏,袁熙亲率五百文官、千名教师、三百医者组成“北行团”,穿越战火,进入收复区。他们在废墟上搭起帐篷,升起第一面写着“义务教学”的旗帜。没有桌椅,就用砖头垒台;没有课本,就手抄《识字篇》;没有药品,便采集中草药熬制汤剂。
每到一地,袁熙必亲自主持“立信仪式”:当众宣读《治理律》,焚烧旧日苛捐杂税名册,发放种子与农具,并郑重承诺:“从此以后,你们不是谁的奴仆,而是这片土地的主人。”
有个小女孩问他:“叔叔,我们真的能上学吗?我娘说,女孩子读书会招灾。”
袁熙蹲下身,从行囊中取出一支铅笔和一本练习册,轻轻放在她手中:“拿着。这支笔比刀剑厉害,它能让你看见整个世界。”
女孩怔住,继而泪流满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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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后,北方七州基本平定。
赵固解甲归田,自称“老兵”,隐居莲塘里畔,每日帮孩童劈柴挑水。他在回忆录中写道:“我一生征战,不及袁公一纸文书得民心。”
李知微出任首任“国民教育卿”,主持编纂《中华通识教材》,确立“人人皆应受教育”为国策。
陈阿六则带着一群退伍老兵,在边境地带组建“屯垦兵团”,一边开荒种地,一边训练青年防卫国土,被称为“不穿铠甲的长城”。
而袁熙,始终未曾停下脚步。
六十岁那年,他最后一次巡视北方边陲。雪落满肩,步履蹒跚。随从劝他乘轿,他摆手拒绝:“百姓走过的路,我也该走一遍。”
抵达一处新建村落时,孩子们围上来,齐声背诵《识字篇》第一章:“天地初开,万物有序。人生于世,皆有尊严。不论男女,不分贵贱,皆可读书,皆应守法……”
袁熙听着,忽然笑了,眼角泛出泪光。
当晚宿于村塾,他提笔欲写日记,却发现墨尽。学生连忙递来砚台与清水,他摇摇头,掬起一捧雪化于碗中,磨开残墨,颤抖着写下最后几行:
“余一生所求,非功名,非富贵,惟愿天下无饥寒之家,无失学之童,无含冤之民。今见稚子诵书声起于荒原,知春雷已动,种子破土。此身虽朽,此志不灭。
文明如种,深埋于土,静待春雷。我不过是个浇水的人。
然,水既已浇,何惧岁月漫长?”
次日清晨,村民发现塾屋门未锁,袁熙端坐灯下,手握毛笔,头微垂,呼吸已止。
窗外,大雪初霁,朝阳升起,映照千里沃野,一片银白如新。
人们说,那天早上,最先醒来的是学堂的钟声。